记者 | 查沁君

编辑 | 杨悦

【深度】从“抢人大战”到“万人裁员”，在线教育公司发生了什么？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刚毕业两年，夏鹏已两次被教培行业所抛弃。7月初，在好未来（NYSE：TAL）的第二波裁员中，作为天津学而思网校、特训班小学低年级辅导老师组长的夏鹏被裁员。

来学而思之前，夏鹏在优胜教育做过两年少儿口才培训，这家经营有二十多年的线下K12教培巨头，因遭受疫情打击、资金链断裂、被曝拖欠员工薪金，最终倒在了2020年的尾巴上。

夏鹏的个人经历是近两年来教培行业的缩影。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撕开了在线教育的需求豁口，在线教育步入巅峰时期。据网经社数据，去年一年在线教育总融资额超539亿元。与此同时，一大批的线下教培机构却没有熬过去年冬天。

今年初，从中纪委点名批评在线教育营销乱象和监管问题开始，监管层对校外培训机构的处罚不断。5月，教育部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下称“双减”），意味着校外培训从野蛮生长进入强监管时代。

“双减”重锤之下，撤校、裁员、退费、转型、股价腰斩甚至退市等一系列动荡接连发生。资本撤离K12的同时，好未来、新东方（NYSE：EDU）、高途（NYSE：GOTU）三家头部K12巨头的市值，半年多蒸发超1222亿美元（约合7920亿元）。

无论是体量庞大的机构抑或是被裁撤的个人，在教培行业大撤退的当下，都难以幸免。在“双减”政策的指引下，整个教培行业面临的是商业逻辑的重塑以及对教育初心的回归。

“销售+客服”，变味的辅导老师

辅导老师是此次教培行业大裁员的重灾区。

“我这个职级及以下绝大部分都被裁掉，会保留业绩较好的10%，自行选择去留。”夏鹏告诉界面教育。

去年5月，人社部以“在线学习服务师”的名称正式将辅导老师认定为新职业。彼时在线教育正处于巅峰状态，在线教育机构规模持续扩大的同时，辅导老师的缺口愈加显著。

“学而思网校中台教研老师没裁，因为还要保障整个产品的正常运行。”夏鹏对界面教育说，“好未来的教研老师不光要做教研，还是主讲老师，如果裁掉的话学生的课就没有办法正常进行了，赔偿学员也是很大一笔钱。”

和学而思网校一样，高途大量的导流课辅导老师、销售岗位被裁撤。

猿辅导也确认裁员一事。接近猿辅导的人士告诉界面教育：“（猿辅导）没有大幅裁员，目前用户数量达百万级别，老用户的课会保证上完，但新增用户端口已下线。”这意味着一部分由辅导老师承担的拉新促销或已暂停。

相比主讲老师，辅导老师更侧重服务。夏鹏在升为组长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辅导老师，其工作内容包括特训班课前的直播、课后的作业点评、以及和家长沟通推销课程。

“说到辅导老师，很多人以为是课前提醒+课后辅导，但其实是销售+客服，这个岗位的销售成分占80%，不需要你讲课，只是做好续报就行。”豆豆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经验。

人社部关于在线学习服务师的定义为，运用数字化学习平台（工具），为学习者提供个性、精准、及时、有效的学习规划、学习指导、支持服务和评价反馈的人员。

“学而思相对好点，我入职时接受培训的要求是，一天最多打三个电话，不允许多打。”夏鹏透露，某些在线教育机构电话骚扰比较严重，“他们会向家长狂轰乱炸似，一天会打20多个，如果不接的话就一直打一直打。”

升至组长后的夏鹏，不再需要打电话卖课。“但组长承担着每个组的目标转化率约20%-30%，绩效跟转化完成率挂钩；辅导老师不用背转化率，只是按单拿钱。”

好未来曾表示，2020年春招的辅导老师招聘量是上一年的10倍以上。作业帮于今年初开启的2021春季招聘提前批中，也设置了辅导类专场，招聘地点覆盖西安、南京、合肥、长沙、重庆等十来个城市。高途、猿辅导、网易有道（NYSE：DAO）等也在多城招聘辅导老师，并在多个城市建立辅导老师基地。

“本科及以上的面试者，学而思都会招进来，为的就是迅速扩张，占领在线教育市场。”夏鹏回忆。

不错的薪酬水平，也是吸引年轻人加入辅导老师行列的重要原因之一。

夏鹏介绍，辅导老师的薪资待遇直接跟续报挂钩，每单续报都有奖金，此外还会有一个排名奖金，前几名还能拿双倍绩效，但如果排名靠后，绩效减半。

“我加班时间最长的时候，从下午一点半到凌晨一点半，工资比天津当地人均工资高出一到两倍。”

北京师范大学去年发布的《2020年在线学习服务师（辅导老师）新职业群体调研报告》显示，仅K12头部十余家在线教育机构辅导老师的数量就已经接近10万，超过75%的辅导老师是刚刚毕业不久的95后。

从“抢人大战”到“万人裁员”，仅仅一年时间，辅导老师这一群体随着K12教培行业的强监管受到重挫。

表面上看，教育公司大规模裁员的直接原因是为转型节约弹药，但深层逻辑则是K12教育行业的经营模式发生变化。

上述接近猿辅导人士透露，暑秋季班以及寒假均不能开课，需要通过教委的审核查验，给准入许可。经过整改符合规范要求后，义务教育阶段允许周一到周五上课。陈向东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时称，在线教育公司将减少70%左右的上课时间。

8月3日，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在部署“双减”工作时提出，要严格规范校外培训，抓好“三限”“三严”。即限制机构数量、限制培训时间、限制收费价格；严管内容行为、严禁随意资本化、严控广告宣传。

同日，中国民办教育协会举行召集会议，会长刘林传达北京市领导对全市双减工作提出的几点要求：2021年年底前工作见成效，两年显著改善。相比“双减”中提到的目标“1年内有效减轻、3年内成效显著”更为严苛。

低幼AI课：从线上课转为合法出版物

和夏鹏相比，小雨无疑是幸运儿。

小雨目前在瓜瓜龙负责后端系统课的运营。瓜瓜龙是字节跳动旗下大力教育的自研品牌，主要为3-8岁孩子提供AI动画课程。

今年年初，小雨入职瓜瓜龙，那是瓜瓜龙招聘的高峰期。“三天两头就能看见有新的员工来培训，直到今年七月还在招人，但没有之前多了。”

瓜瓜龙分为低转正、正转正两个团队，前者被称为前端老师，负责瓜瓜龙几元、十几元体验课程的辅导答疑和系统课的销售，后者被称为后端老师，负责低价课转正后的系统课课程学习。

“一开始还会有一些商业化动作扩大生源，现在通通没有了，目标全在后端的服务维护上。”小雨说。

字节跳动旗下大力教育裁员。除了清北网校暂时下线所有初中阶段系统课程之外，涉及启蒙教育的瓜瓜龙，计划在8月底前裁撤50%左右的体验课辅导老师；主打数学思维的你拍一、和少儿英语GOGOKID已下架应用，将停止运营。

“看到有老师走的时候，我们也很担心自己。”小雨对界面教育说，“心里有一点打鼓，但主管领导只跟我们说要继续工作。”

瓜瓜龙全面对标的斑马也进行了裁员，小黎是其中的一员。

似乎早已预知自己的结局，从一开始的根本没听说，到当晚被约谈，小黎的内心毫无波澜。

猿辅导旗下的斑马体验课按科目分为不同的小组，小黎任体验课英语学科组组长，“体验课部分裁员，比例不清楚。”她对界面教育说。

“虽然要走了，可还是希望它能好起来，这里积聚了我235天的努力，感谢你的包容，来的时候它繁荣昌盛，也希望将来能继续意气风发。”小黎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在下面的评论中，有自称是斑马系统课老师表示：“斑马系统课是中流砥柱，一个都没裁员。”

今年5月底，高途停止了旗下小早启蒙面向3-6岁儿童的招生工作，并据此对组织架构和人员进行调整。

政策信号在今年6月就已释放，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明确规定，幼儿园、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未成年人进行小学课程教育。

“双减”更进一步规定，不得开展面向学龄前儿童的线上培训。瓜瓜龙、斑马等吸纳的学龄前（6岁以前）用户都在此范围内，主打的英语、思维、语文类课程也存在政策风险。

据消息人士提供的中国民办教育协会8月3日会议记录显示：“依托在线平台提供的AI课，仍然属于在线教学；录播课从长远看，是需要办理出版证的，否则会被定义为非法出版物。”

上述接近猿辅导人士也表示，“斑马现阶段主要是做整改，以达到合规要求。”

更名、拓展素质类课程是斑马们的合规打法。日前斑马已相继上线美术课、写字课等素质类科目，同时，语文、数学类学科名称也分别更改为“阅读”、“思维”。

火花思维在宣传口径上也将“数理思维”变更为“逻辑思维”，还推出中文素养课程，

火花思维内部人士向界面教育透露，火花编程课程也已上线。此外，正在和体育总局洽谈合作，即将推出冰雪运动类专项课。

豌豆思维通过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正积极配合“双减”政策落地，近期将完成素质课程体系升级，上线美术、编程、口才与表达艺术等课程。

瓜瓜龙目前的课程主要包括英语、思维、人文、美术4门课。“其他科目，比如写字、音乐也会陆续出来，编程是前段时间刚上线的，目前还在做。”小雨透露。

“写字课是允许的。不涉及认字”，小雨告诉界面教育，“这周会向部分用户宣传写字课，但是不会像大面积铺开，可能只是少部分年龄适合的用户班级告知，采取自愿的方式购买或体验。”

“今年暑期课的总销量没有明显下降，但暑期课程结构上发生了变化。”刘林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透露，过去是学科性课程“一边儿倒”，大概占到90%；但今年暑期，素质教育课程能占到20%-25%，学科课程比例为75%-80%。

刘林认为，这一结构性变化，也为文件落地后的过渡奠定了较好的前提条件。

少儿英语：境外外教走入历史

如果说“双减”只是掐住了“学而思们”的七寸，那么“VIPKID们”则是被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与缩短上课时间、及启蒙赛道更换产品类型不同，少儿英语因涉及外教而遭到了更严格的监管——严禁聘请在境外的外籍人员开展培训活动。受打击最直接的就是曾经以“北美外教”、“菲利宾外教”为主打优势的VIPKID、51talk。

“今年2月到现在，我孩子换了4个外教老师，都是以休假为由更换。”8月12日，北京家长Lina告诉界面教育，“还有家长交完钱没开课，因为分配不上老师。”

Lina给5岁多的儿子报的鲸鱼小班，主打少儿英语小班外教直播，因“孩子不想上”，Lina于今年7月初寻求退费，但直到现在，也没完成退费。

“我报的一万五40节课，已经是最小的课程包，还有许多花了3万多、7万多、10几万的家长也要退费。”Lina称，目前待退总金额仍在统计中。

和她一样遭遇退费难的家长不在少数。Lina加了三个退费群，截至发稿，北京退费群有32人，还有两个群分别有300人、500人。“人数远远不止这个数”。

据Lina提供的与鲸鱼小班客服的对话显示，该公司目前有20万学员。

维权家长数远超客服数量，导致“局面非常混乱”。据Lina提供的8月8日与客服的聊天记录，对方称“售后老师只有7个，已经调了部分班主任去售后岗。”而鲸鱼小班在8月5日的声明中称“已将客服团队扩充至近百人”。

退费难之外，鲸鱼小班同时也在裁员。“北京家长工作日去总部维权，里面已经空了，退费过程中还有办离职的老师在讨薪。”Lina称。

8月5日，鲸鱼小班发布声明称，“不再售卖境外外籍教授对境内青少儿学员的教学课程，原外教课程停止售卖与续费，将提供境内外教直播课程。”并表示公司“运营稳定，可保障在读学员课程的正常交付。”

此外，鲸鱼小班提供转课方案，家长可选择转到学而思、小叶子、瑞思英语等机构，但这些机构尚未完全谈妥。

“我肯定是不接受转课的”，Lina告诉界面教育。

“双减”政策出台后的第一个交易日，51Talk（NYSE：COE）股价收盘暴跌26.58%，瑞思教育（NASDAQ：REDU）股价收盘大跌11.11%。号称“AI教育第一股”的英语流利说（NYSE：LAIX）在上市第三年也走上了私有化之路。

截至目前，VIPKID、久趣英语、51Talk、伴鱼少儿英语、哒哒英语已经相继发布公告，不再向境内青少年用户售卖境外外教课程，在读学员课程还可以正常交付。

上述各家公司也在合规范围内寻找新业务，包括推出境内外教课、中教口语直播课、成人外教课和其他素质教育品类课程等。

但这些都是“夹缝求生”的无奈之举。

一来，境内外教数量极其有限，且必须获得中国的工作签证。再者，中教口语在家长心中的认可度还要打一个问号；最后，和少儿英语市场相比，成人英语属于非刚需且续报低，其市场的规模性和成长空间都非常有限。

“生死转型”

目前各大厂裁员人士纷纷组建，也有其他领域HR开始向教育领域被裁员工抛出橄榄枝。某保险上市公司甚至推出针对教培行业离职人员的招募政策，若是教培行业公司负责人或创始人，可直接申请该保险公司的资深业务经理职级。

据招聘平台拉勾数据，7月在线教育行业人才的月度人均登陆频次高达92.8次，是互联网行业的1.85倍。拉勾为此推出了教育行业急速入职周活动，提供一万份面试直通卡，帮他们找新工作。

于教培机构而言，其面临的则是一场更为彻底的“生死转型”。

据中国民办教育协会8月3日的会议透露，以北京市为例，教培机构的转型需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是性质转型。年底前，北京拟要求教培机构完成学科类教培机构的“非营利性”转制，细则正在制订中，将很快出炉。

二是思维转型，要从市场思维回到教育思维。“双减”政策明确规定，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

“从政策制度来讲，包括上市环境，过去教育培训行业是非常宽松的，但仅仅两三年时间，这个曾被认为最安全的市场成为了管控最为严格的市场。出现这个结果，其实就是运营思维出了大问题。”刘林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分析。

会议透露，对于已经上市的机构，原则上应该在2021年年底前完成转型。

“涉及青少年的所有教育原则上都应该坚持教育公益属性，都存在上市风险。建议未上市的青少年素质教育企业近半年也不要做无谓尝试。”

三是业务转型。高中阶段的校外培训、非学科类培训、职业教育、终身教育和混合业态等都是建议的转型方向。鼓励探索“混业模式”，如推出混合班型，周一到周五上学科，周六、日上素质课程。

上述会议明确，北京市目前整改重心仍然聚焦义务教育阶段，高中上课目前不受影响，不涉及政府指导价，不用转非营利。

学科及非学科的范围明确划定后，K12学科类巨头和创业者都将转型的突破口瞄准至素质教育，集中在美育、音乐、舞蹈、体育等品类。

好未来将“励步英语”更名为“励步”，并推出励步儿童成长中心。猿辅导宣布转型素质教育，推出科学启蒙教育新品牌“南瓜科学”。豆神教育推出“豆神美育”子品牌。

新东方也于日前成立北京新东方素质教育成长中心，下设艺术创作学院、人文发展学院、语商素养学院、自然科创空间站、智体运动训练馆、优质父母智慧馆六大板块。

然而，摆在学科机构转型素质教育最大问题就是：市场空间的缩小。

Frost & Sullivan曾预测，2023年中小学线上线下的市场规模将达到上万亿元。“双减”之后这一规模势必锐减，仅靠素质教育很难成为其“替补”。

据艾瑞测算，2021年中国素质教育行业市场规模为5050亿元。到2023年，这一数字或达到7151.5亿元。

对于不能帮助提升孩子成绩的素质教育，家长的付费意愿远远没有K12高。且前者难以标准化及规模化复制。

随着所有K12巨头和资本的蜂拥而入，素质教育领域的竞争或将进一步加剧。

职业教育是国家政策极为鼓励的领域，但中信证券判断，未来国家同样会针对职业培训机构的预收款进行监管，机构需要未雨绸缪。

此外，中信证券认为“教育科技和教育信息化的前景明朗、充满机遇。”教育市场会逐步由国家主导的一些机构或非营利性组织或学校，来提供配套的课外服务。

夏鹏最终跳出了教培行业，接受了字节跳动西瓜视频的offer，主要负责账号评估。被学而思网校辞退之后，曾接到多位猎头的电话，其中包括瓜瓜龙的北京教研岗位，“是在‘双减’政策落地前，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去。”

夏鹏的前同事们有些还在待业，有的仍留在教育行业内。他的前同事小A，离开学而思后去了中公教育做面授讲师，教授行政能力测试课程。“培训和工作压力其实挺大的，晚上经常备课到凌晨一两点，而且需要到京津冀等地出差。”

8月3日，北京昌平区人力社保局发文称，多举措加强校外培训机构劳动风险监控指导，并安排专人指导教育培训机构采取措施尽量不裁员、少裁员；针对确需规模裁员的教育培训机构，指导其依法依规制定裁员方案、履行裁员程序，与职工依法解除劳动关系并支付经济补偿金。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夏鹏、小雨、小黎、豆豆、Lina、小A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