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一切都是周而复始的轮回、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某个午后,阳光炽烈照射下,一股灰暗的丧感偶然袭来,阴翳般笼罩盘桓。这便是生活的全部真相吗?无聊是什么?无法摆脱无聊时,如何与它相处?
加拿大心理学教授丹克特和伊斯特伍德在《我们为何无聊》中将“无聊”作为研究对象,回溯其文本源流、现实起因,毫不留情地指出“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特别擅长培养的那种无连接的连接,最终可能会讽刺地导致一些人产生更多的社会孤立“,而“孤独是无聊的盟友”。
别忙着沮丧,尽管抵触无聊几乎已是我们下意识的自觉,但它其实”不好也不坏“,甚至可能点燃”重建意义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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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简史
彼得·图希在他精彩的著作《无聊:一部生动的历史》中,将无聊的起源追溯至古代。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也许是第一个描写无聊的人。他有感于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将无聊与恶心和厌恶联系到一起:
这样过日子有多久了?当然了,我会困,会睡,会吃,会渴,会冷,会热。这样的日子是否没有尽头?一切都是周而复始的轮回。日夜交替,四季更迭。过去的会再次到来。我没有做什么新的事,也没有看见什么新的东西。有时,这让我感到恶心。在很多人眼中,生活并不痛苦,但很空虚。
塞内加抱怨日复一日的重复,显然,他的悲叹听起来并不过时,让我们想到那句“太阳底下无新事”。有人可能会说,《圣经·传道书》对单调日子的哀叹要比塞内加的描述更早一些。在概述了财富和名誉带来的辉煌之后,《传道书》的叙述者说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无论是塞内加还是《传道书》,两种怨语都强调了无聊的两层内涵。其一,无聊是一种负向体验;其二,它让你觉得没有意义可言,让生活看起来很空虚。图希甚至告诉我们,在公元2世纪的罗马,一个村庄纪念了一位官员,因为他神奇地将人们从不可忍耐的无聊中解救了出来!
无聊源于对日常生活缺乏激情,这种情绪在中世纪也赫然可见。一些学者认为,现如今我们所称、所理解的无聊源自拉丁语中的acedia,该词指的是对维持禁欲生活的灵修缺乏热情——一种精神上的疲倦和怠惰,以至于葬礼等仪式也失去其意义。
无休止地重复每天的例行公事,这被当时的人们称作“正午恶魔”,它在隐居的僧侣们中间催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无精打采,又焦躁不安(这一对奇怪的盟友将在本书中反复出现)。塞内加和僧侣们不仅指出了单调和无目的所具有的压迫性本质,而且向我们展示出,无聊早已与我们同在,远早于狄更斯对它做出的描述(编者注:狄更斯最先使用英文中意为无聊的"boredom"一词)。
直到19世纪中晚期,对无聊的心理学探讨才开始出现。正如我们在心理学历史中经常看到的那样,是德国人打响了第一枪。当时以人类学研究而闻名的特奥多·魏茨(Theodor Waitz)与哲学家特奥多·利普斯(Theodor Lipps)研究了德国人所说的“Langeweile”(字面意思是“半晌”)。对魏茨来说,无聊与意识的流动有关。当一个念头引发下一个念头,我们就会对这缕思绪的终点有所期待。当这种期待没有得到满足时,无聊便产生了,意识的流动因此出现了断点——思绪脱轨了。利普斯则认为,无聊的产生源于一种冲突,即我们渴望“强烈的心理活动”,却又无法受到刺激。
英语世界的心理学开拓者、博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爵士(Sir Francis Galton)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对无聊也有类似的思考。高尔顿研究了被中世纪僧侣称作“正午恶魔”的焦躁的概念。高尔顿不断寻找衡量人及其行为的方法,他记录了在一场枯燥的科学讲座中坐立难安、左右摇晃的观众——这是烦躁和无聊的明显表现。在20世纪初的一次演讲中,詹姆斯哀叹道:“一种无可救药的乏味即将席卷这个世界。”对詹姆斯来说,这种乏味和随之而来的无聊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信息在数量上增长,却以质量为代价。
这些对于无聊的早期探讨都暗示了一种不适感,即想要投入令人满足的活动,却又无能为力。它们都强调了无聊的核心:这是我们头脑空空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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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无聊
说无聊源于外部环境或我们自身都不准确。无聊是因为二者在相互作用。也许,更准确地说,这两个方面都不是无聊的起源。无聊源自我们与世界共处的方式。本章的标题指出了无聊所要求的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的期望——我们能以某种方式创造一个刚刚好的世界,在那里,我们为环境所投入的与环境给我们带来的恰好完美匹配。很显然,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但一旦出现严重的不匹配,无聊便悄然而至。
至此,有一点应该已经很明确了——不存在一个引起无聊的单一因素,不论是内在于我们的还是存在于外部环境的。我们也并不是说,必须所有的因素到齐,无聊才能产生。但是,在某一个无聊的时刻,如果我们从空无一物的头脑和欲望的迷局开始追溯,我们在源头上总会发现一个或几个罪魁祸首。
无论如何,无聊的多种原因通过阻止我们投入某事而发挥作用,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无法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成为有效的施动者。无聊的诱因阻碍了我们的能动性,从根本上看,无聊就是能动性危机。一只漂浮在海上、被潮水推来推去的软木塞并不是施动者。逆流划船、想要靠岸的渔人才是施动者。软木塞并不能决定自身的运动,而渔人可以。软木塞没有意图,而渔人有上岸的目标。无聊来临时,就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已变成了一只软木塞。控制我们的思想,选择专注的事物,然后成功地把我们的认知能力投入所选择的任务上,这才是能动性的基础。如果想要改变无聊的状态,夺回我们的能动性是关键所在。我们不能继续做一只软木塞,而要变成那个渔人。无聊是对行动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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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意义
怀旧、慈善行为、极端的政治信仰,以及我们对非我族类的人群的敌意,这几样事情有什么共通之处?它们都是人们在无聊时用来解闷的东西。乍一看,很难理解为什么无聊与如此多样的结果有关。但它们的关键在于意义。长久以来,众所周知人们会用这些渠道来防御无意义的威胁。
凡·蒂尔堡和伊古进行了一项研究,看看如果让人们在实验室里感到无聊,他们是否会进行这些意义调节行为。他们推断,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将令人信服地证明无聊并不只是与无意义的感觉有关,它可以激发出一种动力,促使人们找回失去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可以表现为各种方式表达出来。
例如,那种寻找意义的动力会把我们推向怀旧的遐想状态。当人们被要求在做完一项非常无聊的任务后回想任何他们想要回忆的事情时,他们会比那些所做任务不那么无聊的人有更多的怀旧记忆。意义是将无聊和怀旧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关键。无聊的人会更加热切地寻找意义,这种寻找与怀旧记忆的增加有关。在寻找意义的时候,回想那天早餐吃了什么就没什么意思。相反,你倾向于回忆生命中那些关键的时刻,例如你与人生伴侣的初次相遇。这些回忆对你来说具有更强的个人相关性和意义。最后,为了使画面更完整,当回忆起怀旧的记忆时,我们会看到意义感的增加。
无聊也能让我们变得更慷慨。研究表明,当人们刚刚完成一项无聊的任务时,与完成一项有趣的、令人振奋的任务时相比,他们更愿意为慈善机构做出更大的贡献。此外,如果慈善机构的行动很有成效,无聊的人也乐于给予更多的捐助。相比之下,不无聊的人的捐赠意愿并不受到慈善机构有效性的影响。也许无聊的人对有效的慈善事业特别感兴趣,是因为无聊驱使他们寻求社会行为来重新建立他们失去的意义感。至少,这表明他们并不是简单地寻求刺激,也不是试图用花钱来摆脱无聊的折磨。在1949年,米尔顿·伯尔(Milton Berle)制作了史上第一次马拉松式电视节目,连续直播16个小时——这个节目如此无聊,为慈善事业筹集了数百万美元。这也许说明,米尔顿·伯尔当时觉察到了什么。然而,不幸的是,追求意义并不总是导致积极的目的;事实上,它可能有明显的黑暗面。
事实上,最近的一项社会学分析表明,仅仅追求和平是短视的做法。想要最大限度地减少战争,我们必须确保人们能够主导自己的生活并找到意义。否则,无聊就会大行其道,催生对暴力的迷恋和对战争的歌颂。显然,无聊本身并不足以引发战争,但它可能为侵略行为创造条件、提供许可。当无聊时,我们会四处寻找能让我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义的东西——为国王和国家而战,把各种社会弊端归咎于移民,或者加入那些诋毁他者的明确的团体,这些都是可行选项之一。无聊不是法官和陪审团,它无法警告我们,这些方案可能在伦理上是站不住脚的,可能有灾难性的结果。
无聊点燃了我们重建意义的渴望。我们寻找意义的尝试是会导致积极的行动或结果(怀旧的遐想、慈善的大手笔),还是将我们推向破坏性的追求(极端的政治观点、对他人的攻击),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自己。无论从短期还是长期来看,我们有责任以对社会和我们自己都有益的方式来应对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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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之心俱乐部
我们认为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特别擅长培养的那种无连接的连接,最终可能会讽刺地导致一些人产生更多的社会孤立。我们可能会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人际联系,但花在Snapchat上的时间是从真正的人际交往中夺走的时间。2018年初,当时的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宣布,她的政府正在设立孤独事务部长。一个研究孤独的特别委员会表明,大约900万英国人——接近人口的14%——经常或在大部分时间感到孤独。这位新任命的部长将负责制定政策,以应对孤独程度上升所代表的公共健康危机。在美国,研究表明,孤独确实是无聊的盟友。
虽然媒体对梅的声明(以及随后深夜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嬉笑)的关注点大多集中在老年人身上(孤独和无聊在老年群体中是相伴而生的),但人们的关注点比这更广泛。正如英国国会议员乔·考克斯(Jo Cox)所言:“孤独一视同仁。”(考克斯身后成立的基金会是英国最早进行孤独研究的机构。)其实无聊也一样。在努力寻找自己位置的青少年中,在因睡眠不足和新生命而感到困扰的新父母中,在因痛苦和损伤而感到孤立的精神疾病患者中,在因需要更多照顾而感到负担沉重的老年人和他们的照顾者中,孤独和随之而来的无聊、焦虑和抑郁可以随时发起袭击。
孤独和无聊有一个关键的联系,即两者都代表了一种脱离世界的形式。我们在前文说过,无聊状态是一个信号,告诉我们需要让自己的头脑活动起来,从事一些能够让我们发挥才能和天赋的活动。一个常见的满足精神参与需求的方法是与我们的同伴进行社会互动。事实上,最近一项使用经验抽样的研究显示,当人们参与面对面的活动时,无聊感最低。对一些人来说,对无聊和孤独的回应是进入社交媒体的兔子洞,虚幻的连接在短期内缓解了无聊的不适,但最终他们未能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关系。更糟糕的是,这种不能深入满足我们社交需求的做法,甚至可能会在长期内延续无聊的状态。
我们在本章之初提出了这样一个概念,即无聊可能缘于变化太多,因为我们无法从周围的噪声中提取信号。我们注意到,我们正在遭受越来越多的信息冲击。我们提出了互联网、智能手机、社交媒体以及科技可能引起无聊和孤独的方式。我们概述了无聊和科技如何合谋让我们陷入恶性循环。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想法仍然是推测性的。还没有可以证实这些说法的关键性的研究成果。但是,当我们转向这些简单的方法来缓解无聊带来的不适时,可能会无意中使我们更难找到真正需要的连接。说无聊是件好事,未免太夸张了。但我们希望,这本书能够让你相信,至少保留无聊的可能性并学会如何以有效的方式应对无聊,是一件好事。
无聊既不好也不坏。它不会帮我们决定应该做什么来缓解不适感。但是,如果没有能力意识到自己的无聊,我们就有可能持续处于一种不适应的精神脱离状态,或者当我们越来越沉溺于网络时,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很好。面对不断分散的注意力,我们面临的一个关键挑战是抵制快速和简单的精神参与的诱惑,或者说心灵的垃圾食品,它们无法满足我们,并将使我们再次循环到无聊的状态。相反,我们需要寻找真正的解药,以满足我们对精神投入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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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散但不无聊
试着回想一下,你上一次真正的、深度的放松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乡村别墅里,或者是在海滩上,手捧尤·奈斯博最新的惊悚小说,甚至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着午后的光线在地板上缓缓移动。无论在哪里,你的头脑都是清晰的,工作的念头无处可寻,烦恼和紧张丝毫不存。什么都不需要改变,你什么也都不想。这就是放松的关键——显然没有什么不安分的冲动,不需要做什么。没有特别的目标,没有迫切的追求,有的只是时间。
放松是一种低能量、愉快的感觉。无聊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不安分的渴望,渴望有事可做。处于这种渴望中的我们无法放松。无聊总是不愉快的,而放松天然使人愉悦。但我们可以将这种对比更深入一些吗?本质上说,放松是没有未被满足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的缺失,才使它更深刻地具备了成为无聊的反义词和解药的资格。无聊的基础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即精神投入的渴望得不到满足。当我们放松的时候,我们是自由的,没有未满足的欲望的负担。事实上,仅仅是告诉极易产生无聊的人放轻松,就能减少他们当下的无聊感。
乍一看,似乎无聊和放松其实有一些共同点——头脑未得到充分的利用。但它们显然不是一回事。放松的时候,那些以目标为导向的欲望不会让我们感到负累,这和精神上无所事事是不一样的,后者是无聊的前提条件。即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我们的头脑也会被占据。也许我们正沉浸在白日梦中,为未来做着打算,或者在花园里闲逛。我们的心智是有投入的,尽管是以一种有点不集中的方式。我们甚至可能没有刻意地安排自己应该想些什么,而是让我们的想法随心所欲地飘来飘去。尽管如此,我们的头脑还是被占据了,无聊时却不是这样。
在日本,最近有一种被称为“森林空气浴”的活动大受欢迎。简单说来,就是在大自然中度过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将在森林中的时间与在城市环境中的时间进行比较,结果显示,当人们在森林中时,敌意和抑郁情绪明显减少。无聊也是如此。也许在大自然中有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它只是一个生活需求缩减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更容易放松下来。事实上,很多人都觉得在日常生活中很难放松。如果没有持续不断的活动,没有朝着成就奋斗,没有寻找抓住我们注意力的事物,我们常常会陷入无聊,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在寻求刺激。放松需要有能闲下来但不无聊的能力。
要避免无聊,不一定要处于心流、兴趣、好奇或放松的状态。但是,这些状态都在某种程度上与无聊相反,而且都澄清和加深了我们对无聊的理解。无聊的时候,我们头脑空空,却无法补救这种情况,因为我们的想要投入的欲望是无效的——我们被困在当下,又没有不请自来的解决方案。我们陷入了无聊的欲望难题。而无聊的对立面则以满足的欲望、精神投入和强烈的能动性为特征。
回到徒手攀岩者亚历克斯·霍诺德身上,我们可以推测,他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涵盖了无聊的所有对立面:他会处于心流的状态,他对打磨技术感兴趣,他对新的登山伙伴、新的攀登征程感到好奇,攀登成功之后他会得到强烈的满足感,随之而来可能的是片刻的放松。我们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从未经历过无聊。但攀岩或其他全身心投入的运动可能会满足我们对能动性的需求,减少无聊的损害。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些不同的投入形式确实都是无聊的对立面,那么,也许在追求它们的过程中,我们可以防止无聊的发生。但这仍然留给我们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无聊感真的来袭时,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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